鱼羊

已忙死,赛博失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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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GAD】幸火窥心

原著向,全文11k+

又名《关于火盾护身“Protego Diabolica”的一切》

也名《雷鸣•火焰•在加莱》

内含少年组与中年组。



雷鸣


  “梅林喜欢拉丁文。”格林德沃在滚落的金属声中开口。
  邓布利多捡起钢笔的动作一顿,抬眼去看忽然说话的伙伴。
  梅林和拉丁文,一个无需答案的真理,这回答藏在所有咒语中,不必在霍格沃兹或德姆斯特朗进修五年七年,随便一个出生在巫师家庭的孩子也能做出判断,家长施展的家务魔法里就有拉丁文,早在知道那是拉丁文之前的认识——当然,梅林会拉丁文,偏爱拉丁文,不然为什么咒语充满了拉丁文要素,如果梅林愿意的话,他应当配合大不列颠的世代传说,和亚瑟王的存在那一样,拿19世纪已经绝种的凯尔特语言实现咒语,但孩子们如今需要学习的依然是浓重的拉丁字符,拉丁文显然有必然的魅力,叫魔法的化身者无从舍弃它,在那个年代,甚至一个叫人生疑是否为人的大魔法师诞生的更早的时候,它或许还不是现在这样失去口头通行存在的半死亡语言。
  “不然呢?他肯定得喜欢拉丁文,难道要一边当个文盲,一边开发咒语吗?”邓布利多笑着反问。
  拉丁文死亡得很早,它活着的时光不如死后令人崇敬,像一个沁满了文艺芳香与宗教烟火的年轻修士,鬓发间浮动旧时代神灵和魔法的符号,他在最俊美的年纪留下一幅画像,随后被死神带走,永远把自己放在画框之中,美丽如初,只许入堂的贵人们远观赞叹。
  窗外的天透着阴霾,灰蒙蒙的沉积物把云层向下压,在水滴突破绵软的白影之前,潮湿已然飘逸四散,空气里有泥泞被松动翻起的土腥,一些清爽的草根和果夜也在其中,这很符合世界规律,一桌坏菜品里总能变出亮眼的甜点碟,洒满了砂糖白霜。
  要下雨了。
  仿佛是天空也在对格林德沃没头没尾的枯燥言论反馈,一类绝佳的比喻横在邓布利多面前。说梅林与拉丁文的二三四五,相当于在英国土地上,用七种方式反复展开气候的问好——形成毋庸置疑的讽刺笑话,即使苏格兰高地的呼啸狂风足以吹走伦敦市民才忧愁扼腕的迷雾与层云,但此时此刻,天确实像英格兰那样暗了下来,不断低垂,酝酿暴雨,沉闷的雷响和蛇形诡动的闪电翻滚着,在本该残留阳光余晖的时分,在失去黄昏颜色的半截傍晚。
  雨滴将落,邓布利多合上窗扇,木制的插销静静合入它的凹槽,向下的沟壑中长着霉斑和蘑菇丛,归巢的主人松软地扭动着身子,瘫倒在真菌柔软的小床上。
  风打在玻璃上,阴天的透明镜面上倒映着室内烛火与煤油灯的焰影,木头正中的玻璃嘎吱作响,松动摇曳,仿佛一只大手从人的背后伸出,扣着一副坚硬的肩膀,用咆哮似的激烈癫狂将人晃荡成浆糊。
  汗毛为冷意由衷地颤抖,邓布利多下意识地瑟缩了一瞬,刚扣上的衬衣皱巴巴的,一颗口子因他从胸前交叠手而断线,滚进床底的灰尘坟墓。
  他上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很多鸡皮疙瘩和不听话的汗毛,犹如一处非椭圆形的星球构建了新大陆,长面包般的平地乍起山峦林木,还有溃烂化脓的红黄腐液可以充作火山的表演。
  五分钟后,情况就好多了。邓布利多吐出一口气,看骤降的温度把它变成可视的一缕烟,那淡淡的白色常出现在冬季,代表加衣与节日。同夏日背道而驰的烟雾顷刻破碎,消失在少年人唇前的吐息里,下一抹逆反季节的小玩意更巧妙些,它们是粘着皮肤冷出汗的蒸汽,和燥热逼出的混浊之水不同,夏季的,仿照冬日的汗滴是全然洁净的,来自大气之中。
  “真不像个夏夜。”
  格林德沃点评着陡然抖露出漆黑的天空,遥远的夜幕空荡寂寞,无群星闪耀,雨云拿走了星辰。
  金发的少年舒展身体,他正挂着夜幕一样形容深沉的丝绒毯子,肩膀勾着垂坠,身体遮掩了一半,毯子中央绣着天空没有的星星,圆弧同五角星构成了知识里无法对应的形态,一张原创的地理畅享图纸,来自试图设计宇宙的人。
  “反常天气,气旋袭击。”邓布利多不靠外界风景判断,他扫开花瓶,坐到床头的小木柜上,“不会太久,夏天到底是夏天。”
  “凉爽些不好吗?”
  边缘起球的好毛料打着卷,柔软地贴合在赤裸的皮肤上,苍白过度的身体像一具勉强生出皮肉的骷髅,肋骨的阴影里藏着轻微蜷缩的墨水渍痕,一半干一半仍流淌的水滴挨着纹身滑过去,没入他背脊的凹陷。
  格林德沃也拿着钢笔,头部的银色外漆闪闪发光,末尾反扣着盖子。
  感谢钢笔这个差点满百岁高龄的好发明,本来也不太顺手,谁让羽毛笔在污染床褥这件事上居功甚伟,在随时可以睡眠的单位不挪身子,贪心钻研的结果就是:困意袭来仰头就倒,墨水瓶和笔尖有时戳被单,有时戳人。邓布利多已经被带着放纵过几次了,他们一起躺在薄毯子下面,手搭着彼此的皮肤,睡意迷蒙时慢慢贴近,没挨到毯子的部分不热也不冷,安静地埋在稿纸堆里。
  “太凉爽,我们就要烤火了,夏天,烤火,然后中暑,全世界唯二的中暑巫师。”
  他们不在气候变化的档口,以身体的颤抖或焦躁为理由使用任何魔法,这是一个约定,说不清为了什么,或许是他们认为彼此在天然的环境中会更加坦率、真诚,又或许他们喜欢聆听被热气搅和得发懵的一两声含糊抱怨,以及对方毛孔慢慢渗出汗液的呼吸。
  有价值没价值的纸张铺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在两个年轻人开始朝对方诉说之后,这样泛着木浆味道的雨雪就下个不停,千奇百怪的字迹的海洋将狭窄的房间淹没。
  某个时刻,邓布利多认为他们需要一台留声机,麻瓜的那种,花朵一样盛开的大喇叭,配合一张圆盘,启动它,那黑漆漆的圆盘就跟着震动张开嘴巴,一道道划拉出的痕迹便是食道与胃袋,机器吞吃他们的声音,再沿着原路返回,指针的尖头和痕迹狠狠摩擦,看不见的齿轮咕噜噜转起来,像山谷河岸边的水车,砂子掺进关节似的刺啦刺啦声响,一道一道,重叠在干呕的回声里,涂抹着不知名液体的唱片闪烁着深底色的明亮,它把肚子里的话再吐出来,不干净,但算是完整了。
  不是他们之中有人记性不好,正相反,两个人都有着卓越的记忆能力,在看似杂乱的对话中,像孩子般蹦跳,忽然捡拾起一小时前的句子回话实属平常——但是,在纸上或者唱片上,被某种具体的物品记录下来,这和脑子里盘旋念头的挑拣不一样,哪怕是两颗永恒智慧牢固的脑子。
  意识是一条单行道,也有双倍,三倍的,他们俩就觉得可以翻倍数来,但人没有办法把道路拓宽成全部,让所有信息一股脑同时穿过,如果必然有先后,那么越是记忆牢靠,越难以在巨大的样本中排序到应有之物,为了这样的未必会出现的百万分之一的停滞,做一个书签就是很好的选择,震动的刻线,笔记,都可以充当这个出现在记忆坐标册上的红色尾巴。
  留声机唱片总比笔记好,至少邓布利多这么认为。房子被书本塞得狼狈不堪,活像个穿着小号衬衫的胖子,唱片有固定规格,瞧着比懒得装订的纸山更规整,可以完美地摆放出洁净的效果。他在房子里发现过一台老机器,可以用,可能是帕西瓦尔留下来的,更可能是坎德拉来自麻瓜世界的一项证明,邓布利多家曾经的男女主人或许在它的伴奏下起舞过,于一个平凡的夏夜,天气好的时候。
  最关键的是,不断地书写让他关节发痛,这大约是这个夏日几乎前所未有地挥发着想象的缘故,不断地写,不停地写,一句话概括的灵感、支离破碎的片段与成文的长篇,这些东西全部整合起来几乎可以把他们这辈子发的论文日程安排到四十多岁,大大超越了他在校期间享受美誉的总和,那时仍能抽空料理同学们的关系矛盾,毕业后倒知道什么是脚不沾地,彻底运转了。
  巫师世界有速记羽毛笔,但有时候它们太过自由,天马行空得不合人意,且这也是繁多约定之一,他们要求智慧的表达能且只能经由他们自己,魔法概念算违规,麻瓜机器的录音就不是犯禁。留声机可以让手休息一下,邓布利多的手在这个夏日在拿笔之外的工作也不少——锅铲,把手,拖把杆,鸡毛掸子,陶瓷盘,刀柄……哪怕大部分都是巴希达家的,总之,这些不归入正经事业中。
  邓布利多看着格林德沃仍然在一张羊皮纸上打转的手,一股肿胀的酸涩浮现在他的关节深处,像一阵小小的爆炸,红肿之下是厚皮果子裂开的内瓤。腱鞘,炎症,非常折磨人。他和母亲都有这样的病症,在小的时候,沃土原的房子里,坎德拉捂着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箭矢射中了,他急迫地寻找伤害母亲的人,还有那根伤人的凶器,一无所获,她告诉他,那是她自己在疼——他曾经那么理解,原来是她伤害着她自己。那理解其实并非完全错误,人体的某一块当然是他自己,自己为自己带去疼痛,这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了。他知道骨骼和肌肉的构成图像后,哪一块骨头,哪一层肌肉都有了名字,任何一种病症也都外带上了部位,像是弟妹弯腰的疼痛不能统一说明为肚子痛,腹部尚有上下左右,肠胃不作一体论,肠道更是蜿蜒得有排不开的部位命名,精确到盲肠炎和食物过量的胃酸上浮的描述不至于困难,但确切的追问“具体在哪里”“什么痛感”云云一定会招人讨厌。
  “抛弃那些公式和属性分类吧,我决定干脆点来——只是拉丁文的话,咒语本身就显得很粗暴,它们本来就很粗暴,难道不能用一种单独的语言吗,民族性的,梅林为何不发明一个,巫师语什么的——我讨厌拉丁语。”格林德沃把目光从夏夜里抽离,他向邓布利多挥手,得到了对方贴近的温度,“完全相反的内容用最简单的方式组合在一起,怎么样?”
  “多相反?”邓布利多问道。
  格林德沃答:“守护和诅咒。”
  闪电落了下来,刹那的黑夜化作白昼,窗外的一切在黑白色的扭曲中沸腾着高温的焦味,某处的树木燃起火焰,草原的野火迎着雨点舞蹈,仿佛密集砸下的不是克星,而是在最后一秒被灰烬粉末染色变质的石油。
  “不能是诅咒。”邓布利多踢开几张稿纸,小腿在闪电疾驰的瞬间只剩下轮廓的线条,很快,血肉又回到他身上,随着裸露的腿部一同陷进绒毯之中,“诅咒本身就有多面性,很多人溯源诅咒,它是从女巫的心脏里出现的,纠葛于情感和复仇,也会为了守护存在……不能拿它来和守护的、防御的概念相斥。”
  “那就,伤害。”格林德沃随便再抓了个词,他轻易地放弃了诅咒的定义,倒不是他完全同意了反驳,而是想起了一种长短高下的对应,守护有一种持续的状态,所以不能采用同样存在时间纬度的诅咒。
  邓布利多点点头,他把自己的钢笔合了盖子,别到衬衫的领口上,金属带着布料下坠,“伤害……好吧,伤害。你要把什么伤人的咒语和保命的咒语缝合在一起?拿后者做优先吧,防卫的伤害,伤害的防卫,强调保护,这样会好一些。世界上不该有这般矛盾,那更像是一种自我闭合的茧,而不是向外扩张的盾。你最好别试着先演练……天气这么差……”
  “是拉丁文——不是咒语,我的意思是,如果单独成立的时候它们也被施法者视作一个咒语,那就丧失意义了,等他们合在一起,再改改,才可以是一个咒语。现在就是要不思考其他缀余的思路,语言,语言本身是表达和命令,简洁才是对的,如果它必须是个纯粹的魔力施法状态,就得这样,去他的元素和符号引导——”
  格林德沃在响雷里微不足道,这大约是整个山谷夏日的嘈杂声中,最不可忽略的天地震颤,剧烈轰隆里,他的笑终于第一次被掩盖过去,像龙卷支撑的高墙水浪吞没游轮,丝毫听不见声音,只有放肆恣意地笑容在邓布利多的蓝眼睛里飘荡。
  雷暴,天空完全俯首地倾覆,室内的灯火也被缝隙间刺进来的气流吹灭。
  “什么?”
  邓布利多听不见声音,耳朵骨膜内空空地回响着水波的刺鸣,他感到比刚才呼吸更冷的烟雾粘在自己的眼球上,凝结的冰晶在眨眼的间隙化作泪,从眼角内的小沟溢出来,像格林德沃失温的手指,一点点擦过他鼻翼的阴影,先是冰凉,然后忽然陷入皮肤上斑驳蔓延的疼痛,被刮或者抓挠出来的火辣。
  “我说——”格林德沃捏着他的耳朵,而那里其实也是麻木的,没有温度的触感,更像是大脑凭借空间方位让邓布利多得到了落点位置的可能性,无病痛的年轻手腕徐徐内弯,让无所觉的被抚摸者猜测起那指腹是否已经滑落到了下颌与脖颈。
  确实是在那,不然格林德沃如何忽然扯出了一个拥抱?他们就着这个姿势砸在一起,仿佛化作野原上两颗自由的雨点,在碰撞的分分合合中不分彼此,身畔幽然充斥着水的柔韧与宽和。
  那根落脚不久的钢笔在格林德沃胸口压出浅浅的红痕,他眯眼,异色的眼眸闪着微光,那尖锐的视线剐回来处,毫不在意似的冷着脸,忽然用小指甲勾住金属的缝隙,将多余的东西丢出柔软的范围。
  这张不算宽大的床,年轻人纤细的身躯早已在其间翻滚过无数次,赤褐与纯金纠葛的波浪将年长者拍打在爱人的颈窝之间,嗅觉也渐渐恢复了,干涸的汗和墨水残留在细微创口下的气味逐渐上浮,邓布利多想要起身,他的手在毯子与纸张中摸到了格林德沃搁置的魔杖,浑然无雕饰的一根扎手的木头,靠近末端的那个分叉扎进他的掌心,有血正在渗出来。
  血珠顺着掌纹消失,被稀释成一滴深色的汗,邓布利多感到皮肤与其下的骨在默默唱歌,像每个深深拥抱的背面都会有的暗号的敲打,催促他聆听。
  那声音,暂时还听不见的,但是骨头可以感觉到的声音显现了。
  方才的动作,是三分之一秒,还是四分之一秒,电光火石,钢笔落地的哀鸣才恰好发生。
  他们不知轻重地触碰彼此,让骨骼的颤抖传递到对方的骨头上,声音在震动间完成,如同摩挲鼻尖和脸颊时交缠一处的两股头发,清晰的,有种皮肤之下撕扯的痛楚。
  火星钝钝地爬上来,把皮肤和肌肉的知觉从响雷悠远的怒吼里揪出来,他们两个都被不存在的雨淋了一身,湿漉漉的,又因为喉咙的皲裂而燃烧着。
  邓布利多确认自己说出那几个音节,跟着格林德沃突发奇想,骨头对骨头的指引。
  “Protego Diabolica.”
  围绕着床的帐幔,沿着稿纸胡乱散漫的轨迹,那蓝色的,高耸的火飞扬而起,似太阳投掷下光辉的倒影,更似月亮牵引着的海洋的反面,焰身逆着炽热的形态,先下沉再上升,潮汐般陡然起伏,吞噬着房间内的事物。
  “这可不行……”邓布利多吹飞一片变形术猜想的灰烬,手里的魔杖——格林德沃扎人的树杈子——向下轻点,火焰乖顺地收拢了,外圈的熄灭,内里的聚合,凝成一团拇指大小的玩意,归入两指揉捏的分寸。
  “它还需要修改。”
  “看起来和蓝色风铃草火焰区别不大。”邓布利多故意这么说,他掌心的血窟窿可还在痛,发作了腱鞘炎的部位几乎肿得不能看了,“你非要我在听不清楚话的时候念它,且我拿的还是你的魔杖,所以等会儿你来打扫。”
  “那可不一样,用保护为基底,反制威胁,彰显虔诚,一场经典的冒险考验。小姑娘喜欢的蓝火花会把肉烧焦,但是我的这个,它可以识别……人的心意,比如——”
  格林德沃的手顺着恋人的背脊而上,肩胛,手腕,过渡到蓝火所在的指尖,他的无名指穿过那团火焰,愈发透明的蓝色呈现出金属一般的光滑,耀面匿藏无数光点,如玻璃明亮,仿佛是一环流动的戒指。
  “比如现在,阿尔,它多么幸运,和你应感到的一样……”格林德沃拉近那枚火焰和两人相握的手,在邓布利多暗藏苦痛的炎症部位印下一个吻,“荣幸——窥探我的心,证明我爱你。”


火焰


  雷鸣,又一阵雷鸣。
  什么人在穹顶背后的幕布里怒号,那情绪仿佛牵着气流的绳,空气被撕扯出漩涡状的无形百瓣,天空浑然是朵盐腌制到头的波斯菊,轰隆不肯消退,楼房砖石,草木湖泊,还有数不清的人皆在风中,那风指向回旋往复,整座城市都在尖啸,仿佛被宇宙吹响的纸风车。
  肉眼无法分辨的气压在人们的头顶掀起旋风,云的孩子依然蜷缩在子宫,那些下一秒就要喷洒的斑点会在疾速下落中因变温而凝结,冰雹与雪籽一同在雷吼伴奏中降生,一者如匕首,尖刃插入土地,一者如鼓点,碰撞大地后响亮地安息,等待太阳将它融化。
  “我的天哪,上帝啊!这是世界末日吗!我才睡了一个下午!这到底怎么回事!”
  咖啡店的男店主攥着手,肥硕的身体紧贴在店面的门柱上,生怕下一秒风扒开屋顶卷走他。柜台上,老收音机传出卡顿的播报:“气旋正在移动,比利时与法国边境受异常天气影响……”
  十字架在虔信者手中发亮,银制的细链子垂落在胸前,金属与金属摩擦细声,和主人安慰自我的吟诵交织。
  邓布利多行走在道路上,碎石子重重地砸向他,撞上铁甲咒的空气障壁。他瞥见店铺中瑟瑟发抖的身影,花楸木从他小臂的扣带中滑下来,幻身咒随狂风无声逸散,躲在建筑内的苦恼市民们没有看见那个前行的身影。
  毛呢大衣的领子竖起,内里规整的三件套因寒冷带来的肢体反应而淤积褶皱,即使那冰凉的感触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肆无忌惮地钻进他赤裸的身体,意识到狂风的瞬间,他的皮肤上依然开始产生一种应激的汗,毫无温度的,像是从他身上剥落下来的鳞片。
  巨大的钢架伫立在前方,面板上绘制着海峡的风光:浪花和日出组成蕾丝的纹路,幸福的一家人依偎彼此,坐在红色的小轿车中。
  Calais!
  招牌上用红蓝色的笔画写着城市的名字,额外一层柔软带花的白边包裹着这个单词。
  法国的土地上,时尚并非随处可见,号称先锋都市的首都巴黎大约是一众城市之中的异类,南部纯朴的土地味道和薰衣草香一样远播,久负盛名的普罗旺斯充满了阳光的气息,而法兰西北部,古老的中世纪遗留和新兴工业建设比邻为居,纺织机与女工人们送出一条条蕾丝,那镂空的美妙形态像多福尔海峡礁石上的白色浪花,绵延着,为加莱妆点纱裙的边结。
  邓布利多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涉足这样的地方,快乐的,海边的,织就美丽不可或缺之物的加莱,在踏上它的真身前,他一直把这个名字划入第三类名词——始终只是历史类书籍中关于麻瓜世界英法两国王权纠葛交易征伐的一个墨点,而此刻,它不可避免地成为知识之外的存在,生命的概念从土地与砖瓦的缝隙内滋生,雷雨的大手翻出泥土里的卵和幼虫,连那些被强加于此的云雾和寒冷都仿佛由海峡深处而生,清晰地与城市相融。
  今日的加莱,恐怖阴森,身处巨物的回响之中,天穹弯下乌黑的罩顶,雷声将风中行走的人引向终点。
  格林德沃正在召集信徒,一场临时的集会开幕,在加莱海岸的高点,崎岖的石山上。
  大陆的漆黑的土地在尽头形成箭矢之势,犹如法国腹地曾经安睡过的某一任君王的手指,妄念死死地指往野心的方向——世世代代纠缠的海洋彼端,此时因昏黑而不可见的岛屿——英格兰。
  邓布利多进入本该人迹罕至之所,到处是重叠的私语,深穴虫蚁似的人头靠在一起,像一锅熬烂的汤铺满了芝麻。
  这不像忽然起意的召集。
  又或许,格林德沃的每次意外都是精心策划,每一场阴谋都是时运相济。
  会议的宣讲显然已经过去大半,格林德沃在高处踱步,他的往返步伐沉稳,鞋跟顿顿,腿部过于修长纤细的形状,叫人怀疑衣服下的是否是一具无血肉的骸骨。
  “您要用那个吗?”
  一声年轻人的呼喊从人群中钻出来,穿着宽大外袍的少年出现在前排,衣服被挤得凌乱,邓布利多几乎立刻发现了外衣遮蔽的事物——布斯巴顿的服饰,法国魔法学校是巴黎风味,有丝绸一样的光泽——这意味这个冲动的孩子不到十八岁。
  “那个火焰——上次您释放过的。”
  充满憧憬的话语,学生向往的目光虔诚如群星,在苏格兰的云雾之下,在霍格沃兹城堡的玻璃窗里,年龄相仿的学生们也这么看向自己可亲的老师们。邓布利多感到一阵沉痛的堵塞,像是石头正在坠落,名唤法国的魂灵他的皮肉里哀求:“我的孩子,我臂弯酣睡的童真者!彼岸的好心人,高地的朋友,有能为的巫师,救救他吧!救救我无辜天真的孩子!”
  他吞咽吼中的石子,长长地叹息。
  欧洲的头条永远执着追随格林德沃,他的名声一朝雀起,再不减退,不落的太阳般笼罩着大陆的日夜,媒体新闻用各色语调描述了一周前的惨案:在意大利和比利时,盖勒特•格林德沃展现了非凡的魔法,一种识别人心的忠诚火焰,少年们闷头扎进蓝火,扎进魔王的怀抱,年轻的血液像一条条盲目的海鱼,直接投入格林德沃的阴谋网,德国魔法部派遣潜伏的三位傲罗为持续任务也进入其中,在格林德沃的注视下,遭火焰吞噬。
  有记者热爱冒死潜入危险集会博取头条栏目,也有幸存者在他们的追问下崩溃尖叫。
  “Protego Diabolica”,那火焰的名字,来自被德国魔法部傲罗劝走的一位女士的证言。
  学术期刊迅速开始了一场满版面的学术研究:拿铁甲咒做这种变体,就这么简单吗;他怎么发音的,拖长和重读与哪一种元素结合;同样是拉丁文直白使用,为什么光类结合魔法没有发生形态畸变……
  本就因麻瓜世界战争的余影波及而受人喜爱的Protego,愈发炙手可热起来,学者们人仰马翻地拥在拉丁文字里,不断更新寓意保护隔绝伤害的咒语后可增添的后缀。
  巫师早在千年前就挖掘了保护的词根,于是形容词的堆砌让空中无形的墙壁越来越厚实,为使用它的人套上一层刚强难破的坚硬的壳。
  与古人自保的思路不同,格林德沃的咒语,甚至算不得铁甲咒、盔甲咒的变体,他抛弃了意为放大的关于效果的形容与描述,而选择添加截然相反的恐怖字眼。这样的出乎意料与有迹可循,恰似那些黑夜中吞没人命的邀请竟然偶尔也得垂怜,格林德沃宽容了一些不跨越者,叫他们有活下来的权利,成为那个咒语威能的见证者。
  他们听到,两个南辕北辙的意向被格林德沃糅合在一起,他狡猾的银舌或许正是一根细软尖利的针与线,能将鹈鹕与鱼,狼与羊,鹰隼与兔均匀地切开,再完美地拼接、缝合,就像任何一段神话故事中位于人类之前的神明,拿泥土或者藤条,石子或者河水,创造新的生命。
  “您借用了梅林的意志,超越梅林的智慧!”
  借用。对格林德沃而言,一个不太好的词汇。邓布利多想。
  那个法国孩子还在叽叽喳喳地歌颂。
  他信服于格林德沃,信服于“Protego Diabolica”。或许,他在布斯巴顿的礼堂中看到了千万种对那火焰的夸耀,因此归顺了魔王的强大,他笃定那将杰出傲罗焚毁的火是一种年少者难以理解接触的魔法,它远远超越人身体能容纳的智慧,像大海的波涛无法被瓷杯装纳,那火焰一视同仁地穿透大脑和心灵,做出真理般睿智绝对的判断——检验人们对最伟大者的虔诚真心。
  如果真正有一尊看穿真伪的存在,目光之火窥探众生,那他自然是至高的神明!
  密密麻麻的,虫豸触须晃动的声音在人头的海洋内荡漾,邓布利多听到格林德沃终止的步伐,听到一点轻蔑的笑,看到格林德沃施恩的双臂,看到指挥乐曲的魔杖——死亡圣器中贯穿的竖线,虬结秘法的老魔杖,它已属于格林德沃。
  黑巫师的手腕摆动,火焰从他的手上点燃,袭向八方。
  赴会者们开始欢呼,响雷把喜悦和狂热劈成若干碎片,闪电贴着海面炸裂,吸走所有颜色,眼球可见,唯有蓝火不变。
  可——为什么是火焰?
  邓布利多走到它面前,冷漠地端详。
  燃烧的炽烈似乎契合某种可怖的需求,可以焚烧,可以淬炼,可以让异心者全数消弭,让叛徒不净的骸骨燃出纯粹的灰和烟,但它——不应该是火焰!
  乌龟无法用钙构成的甲壳当做刀具施以切割,小鹿灵动的眼眸不会有机会化作尖牙刺向仇敌,那咒语起效时,围绕一圈是选择后的形态,仿佛它依然能够被人以环绕的盾牌所认知,幸存者遭了误导,他们迫切地阐述着“火盾护身”后半截的“魔鬼”是防御的对象,以求对格林德沃魔法的认知达成平衡。
  但那一切都不需要争论,无论是“对抗魔鬼,护我之身”,还是“以魔鬼,护佑我”,邓布利多都不相信。
  火焰本身就是个错误。
  当十八岁的邓布利多的思维默契地洞悉了“诅咒”与“时间状态”的对应,当他说出否定,当十六岁格林德沃选择了“伤害”,一种无法明确的形式便开始成型,它不可以持续,也不可以消逝,它兼具矛盾的性质,并且相争不止。
  一桩彻底的欺骗。
  关于火焰的学术争论,像那夜化灰的手稿,再多智慧,用于浪费,那就只是无意义的废品。
  邓布利多早早地吐露过它的名,拉丁语言死气沉沉的“保护我”与“魔鬼”,咒语左右两边,没有哪个是敌人的名讳,也没有哪个是真实的心愿。
  他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那魔力的分解和导向在他年少的血液里停留过。
  在他们抛下惹人发笑的风铃火比喻之后,它没有被修改,也没有增加残忍的富余,它和多年前第一次出现在这世界的模样别无二致,就好像那个雷雨的夜,发明它的少年再寻常不过地开了个玩笑,关于它需要精进,关于它被定义的功效,所有恳切的诉说和爱语——是那个人本来就擅长的,无数个轻浮简单的谎言之一。
  两种时间状态对擂的咒语,怎么会得出蔓延升腾的火焰。
  虫子聚合为鱼,滑腻的鳞鳍从邓布利多的身边穿过,陌生的面孔像一颗颗期待膨胀的栗果,火焰会把所有果实烘干,仁芯紧锁,没有明悟的划痕穿透他们的背脊,再猛烈的热量也不过紧缩在皮囊的约束中,在着地的片刻迸发,爆裂而亡。
  在这漆黑污秽的痴愚浪潮里,少年如流星坠落,蓝色的火焰爱抚一个又一个追随者,法兰西百灵的羽毛却开始被焦黑覆盖。
  “不——为什么!!”
  看啊,一颗虔诚的心被烧得冒泡,疮疤何溃烂已然遍布灵魂。
  邓布利多牵住那个孩子的手,一道终咒从他的魔杖中悄然释放,蓬勃的魔力汹涌着浇熄火焰,再一个转身,将人送往的涯下安全的暗巢。
  雷,还是一道雷。
  坏天气的车马扬鞭奔腾,海洋与天空像两块厚重的石壁,咒骂的语句在壁垒间不停往复,永无休止。
  雪雨四溅,海岸礁石如同千百面斜摆的皮鼓,咚咚响起脚步。
  邓布利多脑海里回放着关于魔鬼与保护,关于守护和伤害,关于“Protego Diabolica”的一切,隐秘的蓝将阁楼的屋子熏成棕红色,深入手掌的木刺留下一颗半透明的顽固白垢,钢笔再次誊抄灵感,一台留声机出现在角落……最后,他想到那无知学子的杀身之源,格林德沃被触怒的字眼,那句失言的“借用”
  借用——借用——多么可耻的诬陷!多么露骨的戳穿!
  如若火焰是赤红,那么有人会是更滚烫的那一个。
  原来如此。
  火焰是咒语强行存续的伪装,是拉丁文蔓延变质的外壳,是魔杖的倒刺在掌心制造的火辣疼痛的具现——从来没有火焰,是他身体内部埋藏的酸楚在升温,是他渴望逃奔远走的雷电在发烫,是他们彼此间错试探的脚步在诡谲的雨点野火里燃烧。
  Protego Diabolica!
  它当然是火焰。
  它是盖勒特•格林德沃借用的,从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心脏里烧出来的火焰。
  魔法是多么玄妙的艺术,拉丁文的词组无法识别梅林的意志,更无从窥探其他人的精神,那从字母书写间摩擦生得的热,仅能虚妄地炙烤着意念源头的主人——自己
  站在来处者享有暴君的尊荣,行走人世,假以神名,他以为是什么,便发生什么,绞刑架与屠刀声称自己可以窥探人心,肌肉抽搐,鲜血喷洒,为了他的选择,为了他的笃信,为了独断的情愿。 
  没有公平,不能证明——被确定的不是“他的心”,被窥探的是“我的心”。

  肖似风铃草把戏的,只不过是一团自我的火焰,侥幸地烧,荣幸地烧。
 

在加莱


  格林德沃望着邓布利多。
  隔着玻璃火焰,隔着与雷鸣共振的跳动的蓝色,海峡呼啸的风像一双发怒者的手,嫉妒地拉扯长发和衣襟,将火之外的灰霾色推搡为一缕挣扎的影子,又仿佛那轮廓的每一处弯转与折角都只是来自火焰的燃烧,来自温度与潮湿粘稠的纠缠,来自冷冽之眼所见的世事常有的扭曲。
  随后,那幻影破灭了。
  这里是海浪推升的塔楼,是礁岩垒起的高台,在接骨木卷动的雷暴下,在指尖蔓延出的火焰中,在加莱。
  “轰——轰——”
  雷声会潜入噩梦,在追逐逃窜中配上乐曲,而它的重击如此激烈,终究会在窒息缠绕的时刻唤醒僵直的身体,那构成梦魇的,末了打破梦境,留下一个苏醒的,为疲惫碾压过的人。
  巨响撒下的麻木不会阻挡视线,无法阻碍身体,耳朵不再去听,眼睛依然在看,口鼻静默地呼吸,骨骼震动着狂笑。
  格林德沃看着火焰的另一端,沙尘同灰烬飘起的地方。
  邓布利多不在那。

  格林德沃感到一股刻薄的恼怒,骨骼缝隙里藏匿多年的震颤陡然升起,手腕关节咯吱作响。

  邓布利多在哪?

  除格林德沃之外,世上唯一一个伟大者,他在哪?

  他将坠入海洋,还是退至岩洞,他将打破人造的雷云,还是铺撒更汹涌的暴雨,他将举起魔杖,还是触碰到敌人的胸膛……
  法兰西海岸线隆起嶙峋,被市民揣测恐惧的风化遗迹开始崩落碎砂,他们看清对方的瞬间,遥远的夏恍恍传来回音,被雷吞咽的事物获得释放,雨、叶、坠落的鸟儿,以及威逼房屋每一块砖木的摧枯拉朽的拍打声,一霎那滚入命运指针的凹槽轨道,一片黑夜灌制的焦色圆盘唱片开始歌唱,那摇摇欲坠的怪石,如一张垂首哀嚎的花朵,忠诚地呕出寒冷、油墨、和指环的光,呕出时间肠道里血淋淋的穿孔发炎的碎沫,蠕动的粘液媾合为半块黑色的残幕——那是斑驳的夏季,是突然的寒冷和吻,是缺损碎块里折射的,已经褪色的夜晚。

  那个人皆传扬的草率谎言被烧尽了。

  揭下真实答案的咫尺之遥,近在眼前。

  只需一厘米,彼此缄默的怀疑会降落,纠缠疑虑的真貌会显现——跨过它,让恶魔吞咽这桩起源的谎,让火焰穿过骗子的心脏——真,还是假,无所遁形!

  火焰啊,火焰!
  在大不列颠,在苏格兰,在戈德里克,确实存在那么一枚誓约的光环,确实曾经有火焰在无名指关节的骨肉上停驻,燃烧的钴蓝温柔地舔舐过少年微红的肌肤。
  在大陆,在法兰西北部,在多福尔海峡,封圣为幸的火焰徒然等候,空耗着氧气。

  那个人哪也不在。

  邓布利多离开了。
  在加莱,无人踏出那一步。
  
  
  END


——————

在GGAD的畅想里,我发现我总是和不少人的想法截然相反。

我认为火盾护身并不能识别衷心,标准是施法者自己选择的。

1899年,邓布利多拿着格林德沃的魔杖释放它,穿过金发少年无名指的火焰戒指正是邓布利多对自己所爱的情愿,他按下了怀疑,火便没有灼烧爱人,火焰荣幸,不是窥人,而是窥己。

而那之后,使用那火焰的格林德沃,如若有一天邓布利多穿过了它——我认为那不代表邓布利多依然是虔诚的信徒,恰恰相反,那是一个骗子,被迫证明他自己的爱。

不会有那个机会的,你们关于只是彼此之间的爱的怀疑和犹豫,火焰没有这份解答的幸运,但留给死亡吧。


哦,对了。

加莱总是与英国联系在一起,我想,格林德沃的脚步一定到达过这里,他远眺海峡时,云雾之间,一片虚无——当然,这里看不见苏格兰,不是吗?

额外注释:其实戈德里克在英格兰,但是我很喜欢想象苏格兰的山谷风笛,所以采用了错误的用法,请不要因此误会具体地址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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